翠芳

繁花待摘

       前日夜里曾做了一個十分怪異的夢，以至于當(dāng)我從夢中驚醒，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境里還是現(xiàn)實中，恍惚間我有點喘不過氣，聽到劇烈的心跳聲，想睜眼卻發(fā)現(xiàn)根本不聽使喚，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油然而生，過了好久才緩過來，待意識逐漸清晰，方才確信這只是個夢，之后便是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的失眠，久久不能入睡，我實在想不通為何會毫無征兆的做這樣一個夢，夢見那個已在我生命中消失幾十年的人。


       奶奶一生改嫁了三次，最后一次發(fā)生在五十多年前，爺爺因為一場大病撒手人寰，留下四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讓奶奶獨自撫養(yǎng)，在那個動蕩的年代，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，在大山里想要養(yǎng)活這么多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，于是奶奶經(jīng)人介紹，改嫁到隔壁大隊一戶人家，也就是我后來的爺爺，姑且叫他程爺爺吧，他在我出生沒多久便也因病離世，因此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，只是偶爾從旁人的口中聽到一些關(guān)于他的故事，奶奶說他性格古怪，脾氣暴躁，父親說他喜怒無常，動不動就打人，天一亮就站在門前破口大罵，對于奶奶帶過來的四個孩子他幾乎沒給過好臉色，經(jīng)常讓還未成年的父親做一些超過能力范圍的重體力活，幾位姑姑也未能幸免，曾因為一些事遭受過他的打罵，總之家里人大多都對這個程爺爺怨聲載道；奶奶也常常對這次改嫁唏噓不已，她說當(dāng)初那位介紹人不曾告訴她程爺爺?shù)钠�氣這么壞，否則她也不會嫁過來，讓孩子吃了這么多苦，也會埋怨父親的叔輩們沒能在爺爺死后幫襯一下這個家，讓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，最終也只能在一聲聲嘆息中訴說著她的無助。

        奶奶后來跟程爺爺又生了一個女兒，也就是我的小姑，或許是因為老年得女，在那個重男輕女封建思想尚未徹底根除的年代，程爺爺卻對他這個來之不易的女兒視若珍寶，寵愛有加，我聽鄰里們說程爺爺打小都不舍得讓她干活，總是給她買各種零食，讓同齡的孩子們羨慕不已；而在小姑d成長的過程中，這個家后來也發(fā)生了一些變化，父親和程爺爺分了家，十三歲便肩負(fù)起養(yǎng)家的重任，再到父親成婚，姐姐和我相繼出生，最后程爺爺因病去世，而小姑因為年幼也就跟著我們家一起生活。小姑因為程爺爺?shù)膶櫮�，幾乎沒有參加過勞動，缺乏生活常識，在過度的溺愛中漸漸變成一個幾乎什么都不會的人，不會做事、不善言辭、不會與人交際，這在當(dāng)時的農(nóng)村是十分少見的，我相信奶奶也曾試圖改變小姑，教授她一些生活技能，但又或是醒悟的太晚，讓小姑早已習(xí)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，變成了一個一無所長的人，而這些都為她之后的悲慘命運埋下伏筆。

        不知不覺小姑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，后來經(jīng)人介紹嫁到了相鄰不遠(yuǎn)的鎮(zhèn)上；對于常人而言，婚姻本是通往幸福的階梯，但對小姑而言，這場婚姻卻將她推向了無盡的深淵，徹底毀掉了她的人生；從小到大在父母的呵護下，讓她沒有持家的本領(lǐng)，更不懂人情世故，甚至連正常的溝通都很難，這些問題也在與婆家朝夕相處的生活中逐漸暴露出來，婆家便對這個媳婦百般嫌棄，他們常讓小姑去做一些諸如放牛、種地之類的勞動，每當(dāng)小姑做不好時，便會遭到他們的責(zé)罰，不讓吃飯或是一頓毒打，小姑也經(jīng)常因此不敢回家；奶奶偶然一次看到小姑傷痕累累的身體，才知道了她在婆家所遭遇的一切，為此父親還曾帶人上門警告過幾次，想讓他們有所收斂，不要再這般對待小姑，然而遠(yuǎn)水解不了近渴，待娘家人走后過不了幾天，他們又會原形畢露，繼續(xù)打罵小姑，即便是小姑生下的女兒，他們也刻意去疏遠(yuǎn)，不讓女兒喊她母親，喊她傻子；小姑也在這樣的氛圍下，越來越無法融入到這個家庭中，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外人；后來他們說小姑有精神病，常常將小姑送回娘家不管不顧，一呆就是幾個月，甚至巴不得小姑再也不回去，而小姑似乎也對那個家充滿抗拒，總是不愿意回去，但對農(nóng)村人而言，一個已經(jīng)嫁出去的姑娘老是呆在娘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，奶奶每次都不得不強拉硬拽著把小姑送回去，讓她繼續(xù)遭受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。

        因為小姑時常被送回來，所以小時候與她相處的時間并不算少，我至今都記得她總是穿著一些與年齡不太相符的衣服，看上去有些老氣，梳著又粗又長的辮子，瞇著雙眼像是在微笑，經(jīng)常站在門口的石壩上，一動不動的看著前面，一只手彎舉在胸前，另一只手則在袖口來回摸索，嘴巴也在小聲的喃喃自語，但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，她就這樣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一站就是幾個小時，沒人知道她在干嘛，甚至有時去叫她吃飯她也沒有一點回應(yīng)；不知道是因為怨恨奶奶讓她有了不幸的婚姻，還是凄慘的婚后生活讓她的心理產(chǎn)生了扭曲，她總是對奶奶充滿敵意，常和奶奶發(fā)生一些爭執(zhí)，爭執(zhí)的內(nèi)容大多都是十幾年前的陳年往事，但她卻能如數(shù)家珍，漸漸的大家都認(rèn)為小姑的精神出了問題，她舉止怪異、喜怒無常，有時她可以站在那喃喃自語一整天，有時她可以坐在床邊整夜都不睡覺，有時她會莫名其妙的把家里的東西扔出去，唯一能讓她感到威懾的似乎只有父親的訓(xùn)斥，我永遠(yuǎn)都忘不了得那一次她和奶奶爭吵以后，竟將鍋蓋扔了出去，我和姐姐一路小跑著去向父親打小報告，父親回來后很生氣踹了她一腳，而她看到怒氣橫生的父親，便安靜了下來，蹲在灶屋的門口一言不發(fā)，之后又繼續(xù)著她的喃喃自語；之后我因為外出讀書，見到小姑的次數(shù)也越來越少，只在暑假回山里的時候見過她幾次，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，與兒時并沒有什么變化，往后關(guān)于她的記憶也越來越少，只知道她像從前一樣，時常的往返于娘家和婆家，卑微的活著。

        我最后一次聽到關(guān)于小姑的消息，是十幾年前的一個下午，那時母親在鎮(zhèn)上開早點店，一天下午店里來了一個老人，跟母親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，大概的意思是他們已經(jīng)盡力去找了，但依然沒找到，希望我們這邊不要怪罪之類的話，而母親也只是敷衍了幾句，說什么只能保證自己不去鬧事，其他人管不了之類的，當(dāng)時我并沒有聽懂她們到底在說什么，后來我才知道，這個老人就是小姑的婆婆，而她所說的，是小姑又一次離家出走，不見了蹤影，她們?nèi)フ业珱]找到，準(zhǔn)備就此放棄了，坦白說，當(dāng)時聽到這些我并沒有什么感覺，因為那時候?qū)π」玫牟�沒有多少感情，她總是在家里吵鬧讓我對她比較反感，而且她之前也經(jīng)常離家出走，早就習(xí)以為常，覺得她過不了幾天就會回來，所以沒當(dāng)回事；可如今我再回想起來，卻覺得太過殘忍，一個大活人失蹤了，他們僅憑幾句話便放棄了尋找，擺脫了干系，沒有人去求證，也沒有人去追究他們的責(zé)任，小姑的安危在他們眼里竟這般廉價；從此之后小姑便人間蒸發(fā)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，盡管奶奶事后也曾上門討要過幾回說法，但終究因為勢單力薄，不了了之，這件事就這樣在兩個家族的沉默中歸于平靜，漸漸被淡忘，這種事哪怕是在十幾年前，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，卻真實的發(fā)生在我身邊；從此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小姑，甚至聽大家談起她的次數(shù)都屈指可數(shù)，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，很多人都說她早就死在外面，只有奶奶始終對她還抱有一絲希望，經(jīng)常會說一些諸如：也不知她是死是活，估計這輩子怕是找不到之類的話。直到去世前，依舊在念叨這事，或許這是她永遠(yuǎn)不愿放下的芥蒂。

       有時候我覺得小姑的人生就是一部無法改寫的悲劇，年少的寵溺，成年的放任，怪異的性格，不幸的婚姻，太多的負(fù)面因素夾雜在一起，造就了她寫滿悲慘的人生；我常以為人這一輩子，總該在這世上留下點什么，至少證明自己曾來過，但我再卻找不到小姑在這世上存在過的痕跡，只留下一些斷斷續(xù)續(xù)、逐漸模糊的記憶，終有一天會被徹底遺忘；那天晚上，我夢見她回了老家，從門前的臺階上緩緩向我走來，剪掉了又粗又長的辮子，留著齊肩的短發(fā)，臉上掛著從沒有過的親切的微笑，禮貌的與我們打招呼，猶如一個正常人，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，她似乎脫離了苦海，遇到了一個值得依靠的人，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；而我還沒來及跟她打招呼，便從夢中驚醒，一切也戛然而止，而這一切倘若真的發(fā)生了，該有多好！

        她叫程翠芳，這世上唯一能證明她存在過的痕跡，是刻在她父親墓碑角落里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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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克爾梅

這個翠芳嫁到黃渡伏村嗎？

我外婆村上也有個翠芳，也生了一個女兒，精神上似乎與常人有些差距，后來也跑失蹤了。

里克爾梅

里克爾梅 發(fā)表于 2024-9-25 07:26
這個翠芳嫁到黃渡伏村嗎？

我外婆村上也有個翠芳，也生了一個女兒，精神上似乎與常人有些差距，后來也 ...

也有又粗又長的辮子。

里克爾梅

你小姑和徐州鐵鏈女很相似。

精神有些問題，娘家容不得一個吃閑飯的人，趕快嫁出去。

她本身有價值的只剩性器官和子宮。只能“嫁給”那些討不到老婆的大齡窮光棍。

里克爾梅

，但對農(nóng)村人而言，一個已經(jīng)嫁出去的姑娘老是呆在娘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，奶奶每次都不得不強拉硬拽著把小姑送回去，讓她繼續(xù)遭受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。

說句刻薄點的實話，自己母親都容忍和負(fù)擔(dān)不了，她最后的保護都沒有了。

流浪仔

感覺好凄涼。。。

里克爾梅

流浪仔 發(fā)表于 2024-9-25 08:05
感覺好凄涼。。。

都是因為窮啊。

窮慣了，窮怕了，各種觀念也可怕。

無論是婆家，還是娘家，都容不得一個吃閑飯的成年人。